即日起，《东方诗社》 坐办公室的大都有一种心态，每到周末便感到如释重负，像孩子放学般开心，又一个星期结束了，接踵而至可以自由支配的双休日，让人打心眼里感到兴奋。
星期五早晨上班，连上网络发邮件，结果老是掉线，打电话叫来网管。小伙子到机房调试片刻，又在电脑上敲打起来，他走后才发现，之前装的应用软件被误删，文件夹突然打不开了。原本轻松的心情突然变得沮丧，如若整理的稿件无法恢复，这段日子的辛苦岂不白费？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找人重新下载，鼓捣半天总算弄好了，方才松了口气。一早晨的折腾与惊扰搞得有些疲惫，下班草草在灶上吃过午饭休息片刻。
下午上班打开电脑，点开屏幕右下角闪烁的QQ头像，看到一个网名叫“三木”的留言，说他手里有一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录音，上面提到我的名字。顿时感到一头雾水，想询问一下情况，便打了一行字，恰巧他在线，说之前看过我的文章。问我《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时，是否给责任编辑叶咏梅写过信？刚午睡起来尚有些懵懂的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点不知所云。他又问我，路遥逝世8周年去过文汇山没有？我回答：去过。他说那就对了，告诉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搞到了当年李野墨朗诵的《平凡的世界》录音。悬念和好奇促使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留下的电话号码。
一、三木其人
曾在几个文友博客上，看到一个叫薛勤旺的访问足迹，偶然浏览过他的博客。所以某一天，当同样的头像出现在我博客时，便按其留言写下了自己的QQ号。隔两天一个叫“三木”（薛勤旺的网名）的请求加好友，于是有了前面的留言。
那天与他通话时一点也不觉得生疏，仿佛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他问我是否是省作协会员，我回答：是的。他跟我说，年重播《平凡的世界》时，第二部结束后的“读者飞鸿”中有我的一封信，并提醒我是否写过关于路遥的文章。记忆似乎被激活，我隐约想起了一些事情。
十一年，时间过得真是太久、太久了！多少人生际遇，多少相逢别离，多少往事被遗忘，多少记忆被掩埋，多少人在生命中来了又去……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简单的通话后，他说自己要上班去，晚上将录音传给我。搁下电话，一时思绪颇多，我不想在狭小的空间待下去了，起身走出办公大楼钻进闷热的车里，打开音乐于午后的阳光下，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在开发区兜风。十一年，浮生梦醒时已逝，恍惚半生流年远。心已倦，意已淡，对文学的爱恋却丝毫未减，并且爱得更深沉了，可我至今仍没写出一部能安妥灵魂的作品，我拿什么来报答你，生我养我的黄土地？
回到家里，径直走向浴室，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流水洗去疲乏，洗去满身尘埃……我要以一颗虔诚纯净的心，聆听岁月的回声。洗过澡，看看时间尚早，又搬出挂烫机熨起衣服来，想让自己手里有点事做，好打发难挨的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房通知我取挂号信，下楼走了一趟，上来刚好接到薛勤旺的电话，我迅速打开电脑登录QQ，点击、接收。薛勤旺说我的那段内容13分27秒开始，我说要从头听起慢慢感受。他特意安顿我用音箱听，我谢过他匆匆下线，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到儿子卧室，打开房间所有的灯，插上那对音色不错的“漫步者”音箱，专心致志听起了广播。
二、倾听夜色
伴随着舒缓的背景音乐，女播音员开始播报节目内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长篇体验古今社会，听长篇品味今古人生，让我们的故事传到千家万户，让每一位听众走进我们长篇连播的新天地。（间奏曲）听众朋友，请继续欣赏荣获茅盾文学奖的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由李野墨演播。”紧接着一个浑厚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从木质音箱传出，娓娓讲述着《平凡的世界》中的故事，一些熟悉的情节在脑海中慢慢显现出来……随着一曲路遥生前最喜欢听的俄罗斯民歌《草原》音乐的响起，第二部结束。接下来的“读者飞鸿”换成了前边的女播音员，她首先读的是出身农村考入上海电力学院，曾和孙少平一样在建筑工地打过工的王宁的信。然后就是我当年写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之后未曾听到找不见底稿的那封信，最后是路遥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我与广播电视》。
“我们再来听一听陕西作协会员朱小林的来信……”一字一句地听着自己写于年4月16日的这封流溢着真情的信笺，回想当时的一幕幕情景，泪水不由得从脸颊滚落。这段从岁月深处打捞出来的录音，对我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它不仅表达了曾经狂热地爱好文学的我，对于被称为文学教父的路遥由衷的敬意；更是我高扬着精神旗帜，苦苦跋涉在文学道路上的见证！时光流逝，梦想常在。
听完一遍，我在QQ上对薛勤旺说，我要写一篇文章，写人生的况味，岁月的变迁，写我此时此刻的诸多感受。他问什么时候写，我说现在，我有一股创作冲动，我要他写下寻找录音的过程和他当年听《平凡的世界》连播时的情形，好加进文章里去。
之后，给正出差的先生与在学校住宿的儿子分别打电话和发了短信，让他们分享内心的喜悦。继而到客厅为自己倒了杯红酒，依然处于兴奋状态的我，思绪一下子难以集中。于是，改主意不急于动笔，而是再一次坐下来，坐在一片光明里静静地听广播。
我像入定了一般不时呷一小口红酒，一动不动地听着那扣人心弦的录音，倾听自己的心跳，倾听夜色……屋子里一遍遍回响起《草原》悠扬的旋律。就在此时，薛勤旺打来电话，说他写了一段电脑出问题没保存下来，我们于是聊了起来，聊路遥和他的家人，聊《平凡的世界》。
三、打捞岁月
记得年深秋某个礼拜一的早晨，我坐在办公室一角看着刚送来的《榆林日报》周末版上，路遥弟弟王天乐写的一篇回忆路遥的文章：《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不禁泪眼婆娑。接下来的周一，又看到了他的另一篇文章：《平凡的世界诞生记》。这两篇文章让我的灵魂感到深深的震颤，随即提笔给当时还在《陕西日报》铜川记者站的王天乐写信，谈我读了两篇文章后的感受，并希望他早日完成正打算动笔的《路遥传》，给路遥、给这块土地一个交代。不久，我接到了王天乐的电话，当时我并不认识他（直至去世也未曾见过面），也不认识路遥的另一个弟弟，后来与我成为朋友的小名叫“九娃”的王天笑。
十多年前，当我在坐着十来个人的大办公室一角，因王天乐的文章再次勾起对路遥的深切怀念时，一个出生于佳县大佛寺的青年，站在绥德一中玻璃报栏前，从正反两面阅读着相同的文章，这些缅怀路遥的文字同样令他感动不已。这人便是薛勤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代，当初他无意在校园文学社同学那里，看到黄色封皮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被深深触动后，课余时间在县城新华书店读完了这部著作。就在年高考前不久，他从广播里听到了《平凡的世界》长篇连载重播。流淌的电波让他重温了《平凡的世界》中那些感人的情节，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以至于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不时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萌发了找寻录音的念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今年五一前夕，远在北京的一位朋友，终于想方设法替他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当他再一次认真收听着半小时一集的《平凡的世界》播音时，在第二部结束后听到了我那封信，刚好他在榆林学院上大学时读过我的文章，就想找到我把那段音频资料传给我留个纪念，他没想到我当年竟然未曾听到过这段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播音。
四、路遥走好
那天晚上与薛勤旺通了好长时间电话，我们一同沉浸在久远回忆中，细数人生道路上一些与路遥相关的人和事，回味着令人感到温暖的往昔岁月。次日早起在电脑上敲打思绪，隔壁市委家属院吹吹打打，又一个不知名的生命去了迟早要去的地方。人生苦短，世事如风。梦想之丰满，现实之骨感。生命的意义在于绽放时的瑰丽，而不在于走过的时间轨迹的短长。
不断回响的唢呐声干扰了我的创作，看来今天又写不成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啥好不满的，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驾鹤西游，依然活在世界上的我们，无论如何不该报怨这临终繁复的谢幕，只是死者长已矣，作为主角的人再也看不到这喧闹的场面了。不能写作，我干脆依在床头，抱着平板电脑看起了纪录片《路遥》。因为网速较慢片子有点卡，时断时续看得不太连贯，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兴致。
当我用大半天时间看完八集大型纪录片《路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起身来到观光阳台凭栏远眺。隔壁丧事上凄凉的唢呐声声入耳，酸涩的双眼禁不住再一次热泪长流，依然沉浸在路遥苦难经历中的我，仿佛觉得那不绝于耳回荡在蓝天下哀婉的音乐，是为文学献身的伟大作家路遥所奏响的，愿敬爱的路遥一路走好。
大型纪录片《路遥》还原演绎了路遥的成长道路，向读者展示诠释了路遥的精神追求，是陕西乃至中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它将告慰路遥的在天之灵，让许许多多喜欢路遥作品的读者进一步了解和走近路遥，为那些殚精竭虑研究路遥的学者们提供最真实、最有价值的资料，其深远的意义也许会在以后若干年进一步显现出来。感谢受路遥精神感召，为这部片子付出心血和汗水的青年导演田波和他的团队，感谢为此东奔西走终于了却夙愿的监制路遥的弟弟九娃，感谢他的好朋友我曾经采访过的制片人吴建荣，感谢他们为黄土地为中国文学所做的贡献。
“来世你哭哭入平凡世界，去了哭你哭走辉煌人生。”路遥的人生道路令人唏嘘，他的英年早逝更让人叹惋，他不屈不挠的奋斗历程，用朴实的语言锻造出的高尚的精神世界，感染和鼓舞了无数处于逆境中的青年，并从中获得灵魂的慰藉，看到光明与希望，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
尾声
沉思的目光，悲悯的情怀，饱蘸心血的笔墨……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对文学有着宗教般的虔诚，用生命和灵魂写作的路遥，将满腔大爱都倾注给了小说中那些虚构的角色，他笔下的人物因此而变得鲜活，栩栩如生地活跃在文学的长廊中，让我们品味不尽终生难忘。路遥短暂的42年生命创造的文学奇迹，足以让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为之骄傲，为之感到无上的光荣和自豪。
有人说路遥的作品早已过时，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去 路遥苦役般的写作和崇高的精神指向，已成为一个文学时代的绝唱。在当下许多作家的创作沦为商业写作，作品流于恶俗，体材和文本大量复制的背景下，路遥超越“活着”本身，超越贫穷、卑微与辛酸，挖掘人生诗意与美好向往的精神，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路遥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从过去到现在不知有多少有志青年从路遥作品中汲取了精神养分，从而坚定了人生信念。作为陕北人精神一面旗帜的路遥如果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路遥并未走远，他依然活在喜爱他的人们心中。
想想我和薛勤旺，两个年龄相差十几岁，有着不同经历素昧平生的人，因文学而相识相知，路遥的作品在我们心灵深处留下的痕迹是时光无法抹去的。那天晚上我在电话中对在神木工作的小薛说，来榆林时一定要联系我，找几个文友一块坐坐。我要给他敬一杯酒，为这穿越岁月的声音，为我们共同喜爱的路遥。
永恒的文学，永远的路遥！
附：当年写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那封信
长篇连播节目的编辑同志：
你们好！
《平凡的世界》我已读过两遍，可每次收听的时候仍然感到非常亲切。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人，《平凡的世界》所再现的生活环境以及风土人情我是非常熟悉的，双水村的风云变幻无疑已离我们很远了，但路遥曾饱蘸深情描绘过的黄土地上的故事，却永远留在了文学的长河中。
可以说整部《平凡的世界》字里行间流淌的全是浓浓的爱意，对土地、对父老乡亲的深情厚谊，还有亲情、爱情、友情。《平凡的世界》中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语是：亲爱的。亲爱的大地，亲爱的双水村，亲爱的父亲，亲爱的弟弟，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娃他妈……乍看似乎觉得这有点不符合内向不轻易流露情感的陕北人的语言表达习惯，但透过“亲爱的”这三个不寻常的字眼，你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路遥那一颗博大而滚烫的心。
路遥笔下的男人，大都感情丰富。艰苦的生活环境，扑不灭心头的火焰：少安质朴真挚的爱，少平则多了几分执着与浪漫，金波为了梦中的藏族女子远涉万水千山，而向前苦涩的恋情又是那么无怨无悔……可悲的是，才情横溢的路遥在感情上很不幸，他始终孤独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虽然英雄两个字已被人渐渐遗忘，但我还是认为路遥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古来圣贤皆寂寞，如此说来他的遭遇有着某种必然因素，所谓英雄美人，不过是舞台上的一种理想模式。大凡英雄都孤独，因为很少有人能够设身处地理解他们超凡脱俗的思想行为。即便如此，我还是为他扼腕叹息。多情总被无情恼，一个重感情的人却偏偏想爱而不能，这是怎样的悲哀？
于是，他将所有的情感倾注给了这部最终要了他命的书，倾注给了笔下那些鲜活的人物，倾注给了养育他的陕北大地。生动刻画了陕北人民勤劳、善良、朴实、坚强的优秀品质，真正能打动人的是故事而不是文字。路遥虽然死了，但他死得其所，他终于可以欣慰地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他短暂的一生活得实在太累、太沉重了！一颗耀眼的星辰陨落，去拥抱他挚爱的土地。“你本来自于土，又将返回于土。”唯有大地才会使他获得永久的宁静。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庆幸依然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空，没有被平庸的生活所淹没，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面对生活。我由衷地敬佩崇拜路遥，不仅仅是因为《平凡的世界》中波澜壮阔的陕北农村画卷，以及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更因为不惜为此用生命一搏献身文学的路遥。
这是一个失去信仰的时代，当心灵麻木得对崇高和卑微都无动于衷的时候，那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人心不是水，生命不能像水一样漠然东流。人是感情动物，唯感情才使人活得丰满生动。
去年冬天路遥逝世八周年忌日，我有幸参加了陕西省作协举行的祭奠活动。冬日的文汇山一派荒凉，与会作者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我原打算买一束素洁的白花，然而跑遍半个延安城没找到一个鲜花店，只得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山上采集了一些柏树枝和风干的野花，以及滚落草丛中的几粒《平凡的世界》中多次出现过的杜梨树的小红果，虔诚地献到了路遥墓前。
一抔黄土，阴阳两界。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文字不消失，他就永远不会消失！
朱小林
年4月16日
作者简介
林子，中国散文家协会、陕西省作协会员。曾在鲁迅文学院创作进修班学习。作品刊于：《中国作家》、《散文》、《诗选刊》、《黄河文学》、《延河》、《延安文学》、《陕北》……入选《全国散文作家精品集》、《中华散文精粹》、《中国西部散文精选》、《陕西女作家》、《中国诗萃》、《中国现代诗选》等多种选本。己出版作品集《放歌生命》、《收藏岁月》、《空山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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